逆来顺受,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很危险,我却自以为得意。不得意又怎样?人生本来就是苦多乐少。
从耶路撒冷回来之后,我拉着朋友第一时间看了《黄金时代》,途中看到影院内睡倒一片,散场时听到一些抱怨声。朋友问我好看么。我说答不上来,没办法说。但可以肯定的是,电影不适合所有的人,比如你。
朋友打着哈欠点头,是的,太无聊了。
在很久之前,我看过萧红写的《呼兰河传》,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这本书开头短短的几十个字,是我见过的作家里写得最好的,或许有人可以模仿萧红的文笔,但却没有办法模仿她的那股腔调。
《呼兰河传》开头是这样写的——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我想起曾经有篇评论文章里谈到民国时期文人作家的作品风格,其中以鲁迅先生的作品作为代表加以反面教材,提到了腔调这回事。那篇文章的大意是说,一堆纸一杆笔,就可以当做武器来抨击时代。好好的话不会好好写,非要写的拐弯抹角,人群中的描述一句话可以写,非要写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莫非还有妖怪不成。
那篇文章里没有提到萧红,但莫名地我在看到很多电影评论后就想到了它。而在电影里,萧红却说,,只想安安静静地写点东西。
一位一生只想安安静静写东西的作家,有什么值得看的吗?这不是大众读物,不会有广大的受众群,人们只想在生活之余谈论些八卦,说点情感话题,一边吧唧嘴一边把那些坊间传闻夸大到极致。
我在看电影时一直都有这样的担心,这样类似于纪录片的长片,到底有多少人可以耐着性子看下,又有多少人会因为热爱萧红来看,又会有多少人看完之后阅读她的作品。影片不是热闹的,甚至不算是一次绝佳的观影体验,朋友圈里有人说,电影简直就是在用一种强势的态度,挑战自己的极限。
电影的拍摄方式很实验性,这一点已经从很多花絮和采访中被主创们确认,但我觉得除了实验性,从剧本到表演,都呈现出一种紧巴巴的感觉,对于如何讲好一位备受争议的作家,显然导演也是下了功夫,最后演员和镜头将整部影片处理得极为含蓄,甚至隐了某些决定命运的环境因素。
电影中我认为最成功的地方,是丝毫没有粉饰萧红几近戏剧化的情感,她的那些情史曾经赋予了多少谈资,而后又在被再次呈现后得到了巨大的话题量,正如影片中汤唯扮演的萧红说:或许之后没有人会记得我的作品,但人们会永远谈论我的绯闻。
并且,电影已经在尽全力还原历史全貌,并且用一种非常极致和特殊的手法将各种台词、评论、史料融合其中。电影用萧红的自述和诸人的旁白做了串联,甚至冒着跳戏的危险将每一句话、场景和细节做了高度的还原,并且这些都可以指出资料来源,这种叠加其实非常少见。
萧红的一生或许和电影中一般,几乎所有的被八卦喜闻乐见的细节容纳,甚至两个孩子或送人或夭折,乃至文艺联盟的地铺、码头的倒地不起、公寓的不辞而别都用了很重的笔墨来展开和表述,大量的近镜头和演员无台词的演绎,将整个基调陷入一种“心塞”的氛围。
在萧红第二个孩子夭折时,朋友偷偷问,真死了?她不会是自己偷偷掐死了吧?我说,没,真死了。朋友撇撇嘴,太不理解了。
是的,太不理解了,我们对萧红的理解带有历史的蒙蔽和扭曲,而在当时萧红的做法也确实收到了许多好友的不理解。在电影中端木和萧红的婚礼一场,端木说只来了我的一些亲戚。但实际上,是萧红的朋友拒绝参加她的婚礼。
融合时代背景来看,萧红和萧军的分手,。电影中也略微触碰到了这点,,萧红反复强调只想安静地写作。但始终没能点透,不知道观影者中有几人能深入想这个问题。
萧红的经典作品《呼兰河传》、《马伯乐》都写于她余下不多的生命里,,但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这几乎是一种“逆向性的自主选择”,而这种点拨也最终由旁白人讲述,并非是萧红自己对抗的结果。
于是,从影片里,,但其实二萧的分手并非只是情变那么简单。影片中萧军执意要西北打游击,说自己的写作要赋予更多的意义,但萧红说自己一直颠沛流离,自己估计活不长,剩余的时间只想写作。
此时距离萧红在香港世还有一段啥时间,她早已有所预知,而她的这种选择被萧军和他的朋友理解为自私,并拒绝参加她的婚礼,这其中的缘由并非只是情变和讨厌端木,。
,二萧的结合并非只是简单的情投意合,在当时的时代里,,萧红不会感觉不到这种联系,但却不愿屈服,理由也非常简单和自我,不想打游击,不想做斗争,只愿意安安静静写作。
她的一生,于我看来,是与束缚在斗争,,更想脱离任何不安定的因素,过踏实的生活。那些逆来的,顺受了。
电影中曾经在很多细节上体现了萧红对于自由和解放的渴望,也让观影者看到了萧红在脱离萧军之后的洒脱和随性,但是,这些片段毕竟昙花一现,她和端木的结合如果说是为了渴望平凡的生活,但不如讲她经由自己的挣脱,又进入了另外一个牢笼里。
吃饭想吃肉,吃肉看着肉丸子,有了丸子要喝酒,如何理解这些桥段,成为了仁者见仁的事情。但就我而言,我觉得萧红一直都是饿着的,她的这种发自内心的欲望,源于一直以来的颠沛流离,分明是想过安生日子,所以她选择了端木。
电影中萧军从最开始欣赏她的才华,到后来的不满,直至离开,将端木的前来说得合情合理,端木欣赏她的才华,也不介意她的文坛地位,所以萧红选择了他,虽然并不如意,但对于从来在身体和情感上都一直饥饿的萧红而言,端木是唯一的选择。
萧军的暴烈,注定了他们无法永远厮守,就像萧军最终选择他人,生养八个孩子度过一生,影片中也从未提到萧军对萧红在感情上的挽留和忏悔。在史料记载中,萧军也只是在萧红过世后惋惜她的才华,但作为妻子,他坦言,并没有遗憾。
萧红选择了端木,我觉得是对生活的妥协,但现在看来这种妥协是失败了,端木的懦弱和逃避,注定没办法给一心只想写作的萧红一个强大的后盾,他的两次临阵脱逃也让萧红意识到自己情感的飘忽不定和人生的落寞,所以,她在自己生命的后半程,写下她最为经典的作品。
或许可以这样理解,作为作家的萧红这份逆来顺受,恰好验证了自我内心的薄弱,也因为这份脆弱,她将自己交付给了最信任和坚持的写作。
在萧红的作品里,几乎没有看到过她的个人生活,她的那些坊间绯闻和故事,被她安排在了写作里,她明白旁人对她的不理解,也独自一人冷冷地死,只是在生前,她从未对此说过什么话。
在作品里,她写: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就特别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就要起来彷徨。
有朋友说在看到萧红世时落泪了,我却没有,因为我知道她注定是这样死,我落泪是在影片中的其他几场,一些场次是她抽着烟无声写作时,一场是端木和她结婚时。
之所以会落泪,是因为我看到了萧红的那份坚持,也看到了她的妥协,她的一生几近磨难,她从未有过安生,年岁渐长之后的她折腾不动了,那些苦难已经将她的精血消耗干净,她让步了。但这种妥协的原因,其源头不在于她,而是时代,是她身边的男人。
在影片里,萧红神经质地问萧军,如果你不是欣赏我的才华,那么是不是不会和我在一起。又有人说,在写作上,萧红是天分,萧军是努力。萧红笑着一言不发,萧军说那也离不开我的帮助。之后,萧红被萧军打得眼睛乌青。并且在萧红隐瞒时理直气壮地说,就是我揍得怎么地?
在那样的时代里,女性作家不讨好也不讨巧,张爱玲和萧红属于同一个性质,被打压被猜忌被误解被排挤,但她们都有一股气在,这种气,或者说她们之所以会有文坛的地位,坚持自我的写作,在我理解看来,是孤独。
看完电影后,我独自一人开车回家,竟然后反劲儿地泪眼朦胧,将车停在路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别笑话我矫情,我只是觉得有些理解她,从内心里心疼她,还有自己。
我非常喜欢萧红的这段文字,被电影展现了出来: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与你相逢,其实就象一个梦,梦醒无影又无踪。身为写作者,虽必然不及其他作家(更别提萧红了),但我想内心的那份孤独感,却很类似。我给朋友打电话问她,你知道为什么你不喜欢这部电影吗?
她问,为什么?我说,你理解不了一个写作者心里的那份孤独。
抛电影诟病和种种限制,如若真的想要理解一位作家,首先要理解他内心的那份孤独。我非常固执地将萧红的情感史,连同她的脆弱、敏感、不羁、坚持、妥协等等,算做是内心孤独的映射,萧红的才华因这份孤独而生,最终因这份孤独而死。
写作不比其他创作形式,写作是一个人的事情,是一件要耐得住寂寞的事情,繁华和热闹与它无关,它应该是属于冷的。冷冷的那股清流,蜿蜒过脑子里最敏感的神经,一时间感觉身上打着抖,这时写下的文字,才是好的。
我非常清晰地记得电影《梅兰芳》里的一些台词,是这样讲的:
——你离着梅兰芳远点,让他好好唱戏成吗?
——梅兰芳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是座儿的。
——梅兰芳是孤独的。
——但正是因为孤独,他才是梅兰芳,谁要是毁了这份孤独,谁就毁了梅兰芳。
或许,萧红而言,甚至于我而言,大抵也是如此吧。 但萧红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她或许曾经得到过鲁迅等人的帮助,但却始终没有人走进她的内心,因为作为作家,她不允许有任何人打扰她的这份孤独,而萧红一意孤行地用尽全力保护她的这份孤独,她的选择、妥协,都来源于这份本真。
而这种写作的孤独,也成就了她,也毁灭了她。
我很早了解到这份冷寂的必然性,所以一直在做热闹的工作,见很多人,说很多话,不把自己锁在过分的自怜自艾里,我用正常的生活来换取写作时的独自,用生命中的热闹来掩盖写作时的清冷。但萧红没有学会,她的这种外放和固执,让她为了写作可以放弃自我的存在,最终走上了末路。
在文字中隐藏了对情感的真是表露,又在现实生活中一直隐忍,旁人只能通过八卦了解她,而她自己又认为无人可依靠。她独立独行的人生,注定是要冷寂度过草草收场,而这份独自的悲哀,并非旁人都能懂得。
但恰好,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写到这里本应该结束了,可看到朋友发出一则佐藤谦一写下的话,觉得很合适,于是放在这里。
你没有在前行,也没有什么非看不可的风景。你刚好看到了,又刚好往那里走,你便谓之“前行”了。
此生一世界,由东至西也好,由西往东也好;由山至水也好,由水入山也好,无论怎么走,难道有个首尾之分?既无首尾先后之分,又何来“前行”?即便企定一处百千年,万物世间也瞬息而骤变,怎会是“相同的风景”?
人生境界,无高低之分,无前后之别。玄妙寂然,无动无静。
不能评论《黄金时代》这部电影的好坏,不敢断言萧红一生的功过是非,但我却能深刻感受到萧红她对于写作的坚持,和她整个人生中透露出的那种脆弱和不定。这样的时刻或许人人都有,只是我们不自知,只是我们不承认。
生活像河水一样平静地流淌。平静地流淌着愚昧和艰苦,也平静地流淌着恬静的自得其乐,那是一个人的生死场。